∞《夜晚的书斋》上海人民出版社,

有的时候,早在作家去世之前,他的影子和书斋的影子就已经混合在一起了。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居住多年,直到年才离开去日内瓦,后来在那里逝世。他长期生活在书堆中,但无法读书,因为50年代初期便不幸失明。他住在圣马丁广场附近一幢不惹眼的楼房第六层的小套间里。常来的客人访问,开门的总是女仆范妮。她领客人走进小小的门厅,在那儿总竖立着博尔赫斯的几根手杖,在黑暗中“耐心等待着拿出去散步”(这是博尔赫斯的话)。然后,经过挂着帘子的走廊,就走入客厅,大师与客人羞怯地轻轻握手致意。右边一间屋有一张桌子铺着带花边的桌布,四把直背椅子,那是餐室。左边的窗下有一个陈旧的长沙发和两三个单人沙发。博尔赫斯总是坐在长沙发里,请客人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他说话时,瞎了的眼睛总固定在空间的某一点上,他带着哮喘的声音在充满熟悉事物的房间里回荡。客厅小桌子上有一只银质饮水杯,那是他祖父的多年伴侣;一张很小的写字桌是他母亲第一次领受圣餐时购置的;嵌入墙内的两个白色书架里放着各种百科全书,另外还有两个乌木矮书柜。墙上挂着他妹妹诺拉(Norah)画的天使报喜图,还有皮兰涅西(Piranesi)的木刻,表现神秘的圆形图案。再向左走,一条短走廊通向卧室:他母亲的卧室里到处是老照片;他本人的卧室简单得像修道士的住处,只有一张铁床,两个书柜和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块木板,画着瑞士各行政区的盾形徽章,一副丢勒木刻复制品“武士,死神与魔王”——博尔赫斯曾写过两首精美的十四行诗来赞美此画。

墙上是他妹妹诺拉的画

博尔赫斯曾经把宇宙成为一本书,又把天堂想像为“一所图书馆的形状”。想到他这些话,来访者往往预料他的住处一定到处都是书:书架高到房顶,刊物堵住了门厅,书本从每个缝隙里钻出来——总之,是个纸和墨的森林。恰恰相反,他们发现这个朴素的套间里书籍很整齐,占地也不多。略萨年轻的时候,在50年代中期访问过博尔赫斯。他说这个环境太苦了,问大师为何不住在更雅致、更豪华的地方。博尔赫斯听了很不高兴,他对这个冒昧的秘鲁作家说:“也许在利马,人们就是这样,可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不喜欢讲究排场。”然而,这几个书柜确是博尔赫斯心爱的宝物。他曾经对人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假装自己没瞎眼,我像一个明眼人一样贪恋书本。我还贪恋新的百科全书,幻想我可以在地图上查出河流的走向,在百科全书的词条下发现奇妙的事情。”他喜欢讲述自己小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到国家图书馆去,因为胆小不敢去借书,就在开放的书架上取出一册《大英百科全书》,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有的时候运气好,偶然选到了De-Dr的一册,他便学到了Druids(欧洲古代凯尔特人信仰的德鲁依兹教。译注),Druzes(伊斯兰教的旁支德鲁兹教派。译注),Dyden(英国作家德莱登。译注)等许多知识。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顺着百科全书有顺序的条目一直看下去,花许多时间去翻看(后来请人向他朗读)加赞提(Garzanti)、布鲁克豪斯(Brockhaus)、大不列颠(Britannica)、埃斯帕萨-卡尔佩(Espasa-Calpe)等不同版本的百科全书。如果碰到了特别有趣的珍贵材料,他就会请朗读的人把页码记在这一册书的背面。客厅里的两个矮书柜装的是史蒂文森、切斯特顿、亨利·詹姆斯和吉普林的著作,还有杜恩(J.W.Dunne)的《一次关于时间的实验》,威尔斯(H.G.Wells)的几本科幻小说,柯林斯(WilkieCollins)的《月亮宝石》,德·克罗兹(EcadeQueiroz)的小说多种,装订在发黄的硬纸面里,19世纪阿根廷作家的著作。此外还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芬尼根守灵》;施沃普(MarcelSchwob)的《幻想中的生活》;卡尔(JohnDicksonCarr),肯尼迪(MilwardKennedy)和赫尔(RichardHull)等人的侦探小说;马克·吐温的《在密西西比河上》,贝尼特(ArnoldBenner)的《活埋》;加尼特(DavidGarnett)的小纸皮本《狐女》、《动物园里的人类》,书中有精致的木刻插图;斯宾格勒(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吉本的几厚册《罗马帝国衰亡史》,关于数学和哲学的各种书籍,包括斯威登贝格(Swedenborg)和叔本华的著作,以及他心爱的《哲学词典》,由麦斯纳(Mauthner)主编。这些书里有一些从少年时代就陪伴着博尔赫斯。另外一些英文书和德文书上面贴着布宜诺斯艾利斯著名书店的售书标签,现在这几个书店都已经消失了:“米切尔书店”,“罗德里格斯书店”,“皮格马利昂书店”等。卧室里的两个书柜里放着诗集,拉丁美洲出版的古盎格鲁-撒克逊与冰岛文学的最大选集。为了研究古日耳曼语言,他还保存了这样一些书:斯基特(Skeat)的《词源学词典》,《莫尔登战役》注释本,梅耶(RichardMeyer)的《古日耳曼宗教史》。他把这种研究写进诗句中:

艰难刺耳的语言我依靠现已成灰的嘴唇把它们讲出来,在我成为哈斯兰或博尔赫斯之前,在诺森布里亚和美西亚的时代。

卧室另一个书柜里有班奇斯(EnriqueBanchs)、海涅和圣胡安·德拉克鲁斯(SanJuandelaCruz)等人的诗集,但丁的多种注释本。很奇怪,他的书架里没有找到普鲁斯特,拉辛,歌德的《浮士德》,弥尔顿以及希腊悲剧。他肯定读过这些书,而且在著作中提到这些书。他本人的作品也没有见到。来访者要求见到他作品的早期版本时,他得意地回答:“带着那个太容易忘记的名字”的书,他一本也没有。他并不需要这些书。虽然他假装记不得,事实上他能背诵几十年前读过的诗,而且凭记忆修改自己的作品,使听者大吃一惊。他死后不久,他的遗孀玛丽亚·科达玛就把他的大部分书籍捐赠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冠有他名字的基金会;有些书籍便时常在纪念他的展览会上出现,翻开躺在玻璃柜里。

博尔赫斯的藏书、书、手稿展览

离开了原有的环境,受到尊敬但没有人读,与其说语言的传播者还不如说是葬品。这些书在他死后被赶出了他的家,就像古代帝王的姬妾和侍从跟随主人进了坟墓,两者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节选自第八章:书斋——工作室

图片:博尔赫斯在他的书房,ChristopherPillitz拍摄

关于博尔赫斯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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